芥菜滋味长
家乡陕南,一年离不开酸菜,有“三天不吃酸,走路打窜窜”之说。窝酸菜的主要材料,就是芥菜。
为了过上有菜吃的日子,母亲把菜园地都种上了芥菜,这种叫“春不老”的菜产量高,生命力强,一年四季都生长。特别是在春季,园子里的芥菜铺得满满当当,翠绿的叶子向着四方展开,拥抱春光。掐一下就流绿水的芥菜叶子,被母亲一层一层掰下,只留下中间的几片叶子,一时间,菜园地露出了黄土地。母亲把芥菜叶子一片一片清洗干净,或者窝成浆水菜,或者用开水一汆晒成芥菜干,随时补充缺粮的日子。过几天,芥菜的叶子又生长起来,铺满菜园地,铺成一块见方的立体绿地毯。这强大的芥菜啊,接受阳光的照耀,吸取土地的精华,用饱满的绿色把我的童年喂大。
芥菜滋味长,母亲拿芥菜可以做出多种菜肴,芥菜泡坛子又酸又脆蹦。芥菜去掉绿叶子,留下芥菜板子,与白萝卜、红萝卜、大蒜、生姜、青椒一起泡进酸水坛子里。泡熟的芥菜板子,黄亮亮、脆生生,抓一块咀嚼,脆生生、酸溜溜,想起就流口水。凉拌或者剁碎炒成酸水打拌汤,加上青椒蒜泥辣子,喝上几碗酸水拌汤都不过瘾。芥菜渣辣子,是母亲的绝手活:芥菜汆水,切碎,晾晒,加上剁碎的辣子、大蒜、生姜,撒上盐巴、五香粉,搅拌均匀,放进坛子里,用石头压实、封好,可以存放很长时间。待到缺菜的季节里,母亲就打开芥菜渣辣子坛子,辣香蒜香芥菜香一起冲上来,满屋子里窜。捏一撮吃,香辣酸甜在嘴里翻江倒海,鼻尖也冒出汗来。拿芥菜渣辣子红烧、凉拌、汆汤,都是上等菜肴。有了母亲的芥菜渣辣子,生活就有滋味了。
最多的就是芥菜浆水,顿顿有。我家有两个芥菜浆水缸,总是满满的,第一缸吃完了,赶快窝满;再吃第二缸,就像清苦的日子一样,循环往复,以至无穷。那时候缺盐少油,母亲总是想办法把苦巴巴的日子,烹调得香喷喷。凉拌酸菜是最简单的做法。一大盆酸菜就着蒸红苕度日子,一口甜甜的蒸红苕,就一口酸溜溜的芥菜,吃得我们的胃翻江倒海咕咕叫,口里直流酸水,蒸红苕和酸菜的配伍真是世界上最差劲的配伍。
酸菜浆水面片,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美食啊。只有在父亲犁田耙地,或者上南山寻柴火出大力气的时候,才能吃上一次。我在灶台下添火,弟妹们围着灶台,但见母亲剜一坨猪油,放进红锅里,“刺啦”一声,母亲把干辣椒、葱花、蒜苗花、生姜和酸菜一起投进锅里,干辣椒香、葱花蒜苗香、猪油香一起腾起来,满灶台上窜,喜得弟妹们赶快嗅,生怕香气远了,笑得母亲合不拢嘴。这时候,母亲把酸水淋进去,又是“刺啦”一声,一股酸酸的烟气袅袅升起。几碗酸菜面片下肚,力气上来了,我们就在冬天的晒谷场上疯跑,边跑边嚷嚷着:“酸菜面片香嗷,香嗷!”逗得晒谷场上其他的小朋友投过来羡慕的眼光。
酸菜包子,是当时最奢侈的食品。我们都盼望着自己的生日赶快到来,就可以吃到母亲的酸菜包子和一枚鸡蛋了。大妹子生日的前一天,母亲把她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,在青石上捶打得平平整整,她的生日这天就穿上了。扎了羊角辫的大妹子,高兴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。母亲蒸酸菜包子的面团发酵好了,满是蜂包眼的面团,散发出甜酒的香味。母亲开始做包子馅了,从猪油罐底部抠出几片提前藏好的肉片,切碎;锅里放的猪油,是平时的好几倍,就连五香粉也比平时多了许多。炒好的包子馅盛在盆里,黄的芥菜、白的葱花、绿的蒜苗、红的辣椒,是一盆冒着香气的多彩世界,勾引着我们的味蕾。母亲给我们每人抄一撮馅尝,二弟几下子就吃完,大妹子慢慢咀嚼,香得直吸溜,馋得二弟流口水,伸手就想捏一撮,被母亲把手打了回去。
蒸好的酸菜包子,允许大妹子随便吃,我们只能吃一个。二弟总结了吃馅的经验,吃酸菜包子时,轻轻咬,慢慢品。等待大妹子吃完第四个包子,伸手拿第五个的时候,我们的那一个包子都吃完了,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大妹子,口水直往肚子里咽。大妹子停下来了,眼睛骨碌碌望着我们,把包子伸过来,我们望着母亲,母亲点了点头,我们每人才咬上一小块。我们的童年,在一年四季疯长的芥菜中长大。
至今,我都喜欢酸菜包子。物质极为丰富的新时代,我尝遍了肉包子、地耳包子、五味包子,都没有母亲的酸菜包子好。妻子偷学了母亲做酸菜包子的技术,包子馅里有精细的五花肉、粉条渣、豆芽段,让我也能吃出浓浓的乡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