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事就是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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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多年以后,忽然发现我和母亲的交流是用声音,而不再是话语。

    母亲说,舅舅家没葱,她看地里的小葱长得好的,给舅家拔一把。母亲说家里的木门裂缝了,她打算漆一漆。母亲说,她打算做寿材,你爸那犟种杵着不动弹……每次打电话,母亲一件件给我说这些事。我静静地听,从不发表意见。母亲所说的那些事,会按照他们那一代人的方式与节奏,瓜熟蒂落般地一一料理停当。我不能用市场经济的交易话语,去介入母亲在那个小乡村的生活。母亲去做这些事的时候要讲人情,要选个好日子,要知冷知热地和乡亲们说笑大半晌。

    我不再对母亲这些细碎的、显得没完没了的言语表现出没有耐心。母亲和那块乡土之上的乡亲有共同语言,那些语言代表着乡村的生存哲学。我出离了那些由热气腾腾的乡村语言所描述的世界,但我对乡音有种天然的亲近感。特别是母亲那娓娓道来的声音,像是滋润大地的溪流,缓缓流过我那七零八落的心田,流经我那已不能对母亲倾诉的人生的曲曲折折,带走我穿越尘世之时的灰尘,沁润我那略显干涸的心智。母亲那些看似对我无用的话,就像在我干渴之时的一瓢清水,喝了后,神思不仅清爽了许多,继续走下去的雄心壮志也就在母亲那熟悉的声音抚慰之下,得以重拾起来。

    我之前一直觉得,母亲说的这些都无用,家长里短,絮絮叨叨。过了几年后,当我也经历了一些人世的起起伏伏之后,我再去听母亲说的那些细碎事情,忽然觉得听母亲说话是那样幸福。不用带脑子听母亲说啥,母亲的声音像是一股股汇入我骨髓中的暖流,听着心里暖暖的,周身感觉熨帖了许多。我并不关心母亲说话的内容,那是乡村平静的日子在流淌,有其内在自洽的逻辑。假如,我以自以为是的实用与利己主义的见识去盲目介入,乡村那自成一体的田园牧耕图的景致便会受到滋扰。一如家乡的老屋,可能现在为你遮风挡雨的能力有些退化,但上面长的每一处青苔、每一片掉落的墙皮、每一根压弯了腰的老椽,都是自己心灵的支撑。一旦你要把老屋拆解了卖木头,乡土上便就再也没有了落脚之处了。那老屋已经历经了多半个世纪的岁月洗礼,我尽可能不给故乡的老屋增添负担。

    母亲日渐老去,我面临的事情她越来越不懂。我也很少给母亲说自己的生活了,母亲问我也是打哈哈。当母亲六十岁以后,我再回看自己这么多年与母亲的对话,忽然惊奇地发现,有一天我与母亲之间的交流所用的已经不是有逻辑的话语,而是声音。我和母亲通电话的时候,双方的声音都已不再实指某个事情,就是在相互传递无事就是福的声音。母亲会在和面、择菜的时候和我说这说那。我在和母亲通电话的时候,也是忙着自己手里的事。但当我上完一天班,坐下来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,母亲的声音像是给我心灵按摩的专业推拿医师,总是能把我心底不欠活的疙疙瘩瘩、磕磕绊绊捋平码顺。

    我之前从没料想到或者没发现,在我有了家庭之后,和母亲之间的交流是用声音,而不再是话语。那声音就像连接我与母亲的脐带一般,不用语言这样苍白无力的媒介去过渡,母亲就能为千里之外的儿子供送成长需要的各种营养。

    多年后,在某一个夜晚,接完母亲的电话后,我灵光乍现般忽然醒悟:能听到母亲没完没了、絮絮叨叨的声音,就是人世里非常幸福的事情了。我们所忽视的,就是母亲每天念叨的那些日用伦常。那些日用伦常看着其貌不扬,但那就是生活,就是过日子,就是母亲给予孩子的温暖所在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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