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碗油茶香长安
晨光熹微,灯影朦胧,靠近城墙根的油茶摊,大壶已经冒出了缕缕白气。
油茶的香气是有形状的。在西安的老巷子里,这香气像条灵动的黄绸,绕过百年老槐的枝丫,钻进半开的雕花木窗,一会儿就抚醒一群梦中的食客。穿对襟褂子的马老爷子,是三十年的老客,他来喝油茶,怀里总揣着自己的青花瓷碗:“这碗跟了我半辈子,盛过的油茶能灌满半条护城河。”排在后面的年轻人举着手机直播,镜头对准老师傅倾壶冲茶的绝活——金黄的油茶划出优美的弧线,在碗底绽开的瞬间,像秋菊在风中灿烂怒放。
“喝油茶,先要趁热把麻花按进去。”马老爷子示范着传统的吃法。泡软的麻花吸饱了油茶的香气,咬下去外层绵软,内里还保持着最后的倔强。马老爷子喝完油茶,脚步一拐,进了环城公园。他要吼几句秦腔,遛几圈步。“孟伯仓进帐来禀明此话,辕门外来了个王位人家。他为君我为臣礼应迎驾……”他边唱边做搭躬的动作,说这样“润嗓又润心”。
最热闹的要数周末的“油茶评书会”。这一天聚集的闲人多,说书人老王捧着油茶碗,把《隋唐演义》讲得活灵活现。讲到程咬金劫皇杠时,他猛地拍案,震得碗里的麻花都跳了起来。听众们跟着喝彩,有个老爷子激动得假牙都掉进了碗里,惹得众人哄堂大笑。
关中油茶源远流长,最远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的“酏食”(即稀粥),逐渐演变发展而成。唐朝时的“饧粥”,就是加入了杏酪、麦芽糖的稀粥。此粥非彼粥,这里说的“粥”,是将面发酵生成饧后经稀释制成粥,咸甜香俱全,营养价值较高。到了明清时代,又将油茶称为“面茶”。随着清军入关,又引入了油茶的一个分支——八宝油茶。在元明两代书籍里记载的饮食中也有油茶的踪影,元代饮膳太医忽思慧所著的《饮膳正要》这样介绍油茶:“羊油又作油茶,以油煎滚,用面粉炒黄搅入,佐以椒盐葱桂之类,以凝冷成团、收贮。每摘少许,煎汤饮之,冬日最宜,体温而适口。”清代薛宝辰的《素食说略》记述:“炒油茶,生面二斤炒熟,乘熟入芝麻酱半斤或十两搅匀,再入椒茴末及盐和匀,摊开晾冷。不晾或有焦气。临时或以滚水和之,或以冷水煮之,均可。”广袤的西北地区,冬季多风,气候寒冷,油茶不仅能快速补充热量,还能提供饱腹感,是农牧民最常见的主食之一。熬制到的油茶呈浅褐色或金黄色,质地细腻,浓淡相宜,表面泛着油光。
清代以后,西安的特色油茶进一步平民化,摊贩肩挑车推,沿街叫卖,以“大铜壶”盛放,形成了独特的饮食风情。如今在西安,可以吃到的油茶“品种”也不少,比如麻花油茶、杏仁油茶、壶壶油茶……西安作为西北重镇,长期受游牧文化影响。当羊油、牛油搭配本地盛产的小麦面粉熬制成糊,再辅以花生仁的香脆、芝麻的浓香、杏仁儿的清甜,那一口下去,醇厚的味道回味无穷。
之前遇到的一位卖油茶的老师傅说,他们祖上熬油茶的炒面,过去是用终南山产的松木小火慢慢炒出的,直到面香与油香完全融合才算告成。翻面的木铲,都是红彤彤的枣木做的。铁锅烧至微热,倒入油脂,小火加热至油脂融化且微微冒烟。将面粉分筛入锅,用木铲快速翻炒、碾压,使面粉均匀裹油,避免结块。他说:“炒面要会听声。刚开始是沙沙响,像春蚕食叶;等听到了芝麻噼啪声,像雨打芭蕉,就得赶紧起锅。”金黄色的炒面,散发着坚果般的醇香。这手艺是他爷爷传下来的。他太爷爷留下的配方,写着“春加杏仁夏添荷,秋放桂花冬用桂”。他把这些时令配方做成了季节限定款,竟成了网红打卡品。想起小时候,母亲常做熬制油茶的炒面。与常规做法不同的是,她是把面先蒸后炒。这一做法,在关中西府地区早年是比较常见的。
在西安,油茶从来不只是早餐。它是城墙砖缝里长出来的故事,是丝绸之路留下的味觉密码,更是古城晨光里最温暖的问候。当第一缕阳光爬上钟楼的宝顶,千百个油茶碗里荡漾着的,正是长安城永不褪色的烟火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