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抗战往事
父亲的手总在阴雨天发颤,有时竟能抖得搪瓷缸里的茶水泛起细浪。他说这是当年在战壕里冻的,可我知道,那些深嵌在皱纹里的往事,比寒气更让他难眠。
父亲出生于1928年冬,还不到半岁祖父就去世了。驼背的祖母为了活下去,带着襁褓中的父亲改嫁到邻村。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,不几年继祖父也去世了,父亲只好跟着祖母在村口的废墟搭窝棚过日子。父亲10岁那年的冬天,村口的老酸枣树被日本人锯断时,树汁在冻土上凝成像血的冰晶,日本人把废墟当作扼守邻近10来个村庄的交通要塞,持“良民证”者才能通行。
那个时候,祖母又矮又驼背,父亲年纪小,日本人并不太在意他们。村里有一位长父亲七八岁的青年在城里念书时加入抗日组织,常常回乡宣传抗日救亡思想,引起了驻扎日本人的注意。祖母就带着年幼的父亲暗地里跟青年对暗号,比如窝棚的门关上表示有情况,打开表示安全,帮助青年顺利开展了10来次抗日宣传活动,也招了不少人马。
15岁那年,父亲跟着抗日队伍离开了家乡。他给我们描述最惨烈的战斗时说,漫山遍野都是枪炮声,震得人耳朵里嗡嗡响,像有成千上万只马蜂在飞。他趴在战壕里,能闻到焦糊的皮肉味混着泥土的腥气。有个16岁的娃娃兵,胸口还别着母亲绣的平安符,临死前絮絮叨叨地说想回家看麦浪。父亲说那夜的月亮红得吓人,照在断肢残骸上,像泼了一地的胭脂。后来,部队打散了,父亲拖着伤腿往南走,饿了就扒树皮,渴了就喝田边水。有次在破庙里遇到个同路的老兵,两人分食一块发霉的饼,老兵说等胜利了就回老家种稻子,可没走出10里地,就倒下了。
每次讲这些往事,父亲的声音总会低下去,像水流过卵石滩。他会从樟木箱底翻出件打满补丁的军衣,指腹一遍遍摩挲袖口——那里磨破的边缘还留着弹片划过的焦痕。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恍惚间,我总能从他身上看见那个15岁的少年,背着行囊站在村口,眼里有怯怯的光,却藏着不肯折的脊梁。
有一年清明,我陪父亲回到废墟旧址。当年的废墟已被开垦成一块块良田,父亲蹲在一个角落扒拉着碎石和瓦砾,居然摸出个残缺不堪的小瓷罐,里面还静静地躺着半张泛黄的“良民证”,边角被虫蛀得参差不齐,却还能依稀看出模糊的字迹。父亲用袖口擦了又擦,手又开始发颤,这一次,我看见有浑浊的泪滴落在纸张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
再后来,父亲的手颤得更厉害了,阴雨天里端起搪瓷缸,茶水晃出的细浪像在复刻当年战壕里的泥泞。他总爱坐在老藤椅上晒太阳,指腹一遍遍划过那张残缺的“良民证”,像在抚摸一个民族结痂的伤口——我终于明白,那些深嵌在皱纹里的往事从不是负担。那个趴在战壕里听着娃娃兵说“想回家看麦浪”的少年,那个拖着伤腿啃树皮的士兵,那个在清明时节泪落瓦砾堆的老人,早已把自己的骨骼长成了支撑我们站立的脊梁。